□魏有花
婆婆的枕頭邊總是摞著書,新舊不一。每天午后,她戴上老花鏡,窩在藤椅里靜靜閱讀,那莊重的神情不像消遣,倒像赴一場重要的約會。
我嫁過來那個秋天,第一次注意到婆婆讀書的樣子,很是驚奇。感冒在家休息時,聽見陽臺傳來“沙沙”的翻書聲。起身看見婆婆正對著一本《食物與廚藝》做筆記。“昨天看你在咳嗽,”她說,“書上講白蘿卜蜂蜜水對嗓子好。”那天下午,她真的燉了白蘿卜水。清甜的香味和著書頁的墨香,在屋里飄散。
婆婆的書架是公公生前親手做的。架上最舊的書是上世紀80年代的《大眾菜譜》,最新的是我送她的《吃出自愈力》。除常見的家居、醫藥等生活類書籍外,最多的還是那些關于餐飲廚藝的書。
春節前,婆婆從書架最高處取下《傳統節令食俗》,一邊翻書一邊念叨:“臘月二十三,糖瓜粘……”照著書上的步驟做臘肉,小心地給每一塊肉抹調料。她專注的神情,像是在制作精美的藝術品。
包餃子時,女兒問:“奶奶,為什么你的餃子都有花邊?”婆婆手指靈巧地捏著褶皺:“書上說,這樣捏不僅好看,煮的時候還不容易破。”當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桌,婆婆悄悄告訴我:“書里說餃子要皮薄餡大,我這次特意多放了蝦仁。”鮮美的湯汁在嘴里漾開時,我忽然明白,婆婆讀那些書,是她把愛具象化的方式。
女兒念叨披薩好吃時,婆婆放下《本草綱目》:“不就是烙餅加點菜嗎?”她翻出《世界美食地圖》,按照書上的配方,用秤精確稱量。當披薩在烤箱里鼓起金黃的泡泡,女兒驚嘆:“奶奶,你好厲害啊!”婆婆擦擦汗笑了:“書里都寫著呢。”
后來,那些美食書旁邊,漸漸多了養生類的書。《睡眠革命》是為我失眠的丈夫準備的。那些天,丈夫床頭出現各種“驚喜”——溫牛奶旁貼著“助眠”的便簽;薰衣草香包上寫著“舒緩神經”。最讓他感動的是加班深夜,回家發現婆婆還在等他,餐桌上放著一盅百合蓮子湯,底下壓著紙條:“安神。媽”。后來丈夫說,那晚他喝著微溫的湯,眼淚突然就下來了。
我懷孕時,婆婆翻得最勤的是《孕產婦中醫保健》。她戴著老花鏡,用尺子比著一行行地讀。有一次半夜抽筋,她穿著睡衣就跑進來,抱起我的腳按摩:“書上說,要順著經絡的方向。”月光照在她花白的頭發上,那一刻,我覺得重新擁有了一個母親。
女兒出生后,婆婆開始讀教育類書籍。女兒兩歲時經歷秩序敏感期,每天都要按特定順序擺鞋子。我不耐煩,婆婆卻拿出《童年的秘密》:“這是孩子在建立內在秩序,我們要尊重她。”女兒4歲時在幼兒園把小金魚捏死了。我正要教訓她,婆婆翻開《正面管教》:“書上說,孩子犯錯時,正是教育的最好時機。”那天晚上,她沒有批評女兒,而是講了一個關于生命的故事。
最讓我意外的,是婆婆開始讀詩。那本《給孩子讀的詩》成了她的最愛。當她念到“月亮是夜晚的傷口”時,女兒問:“奶奶,月亮會疼嗎?”婆婆想了想說:“書里說,傷口最后都會變成星星。你看,月亮周圍不是有很多星星嗎?”這個不是書上的答案,卻讓我心靈震撼。
如今,婆婆枕頭邊又添了新書《如何用智能手機》。因為孫女上小學了,70歲的她,說要跟上孩子成長的腳步。
昨天傍晚,我看見庭院里,她和女兒頭挨著頭正在看繪本。夕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“奶奶,這兩個字怎么念?”
“這兩個字念‘永遠’。”
“什么是‘永遠’?”
“就像奶奶會永遠愛你。”
……
我站在門口,沒有打擾她們。書架上那些被翻舊的書靜靜地立著,像時間的見證者。婆婆用她特有的方式,把書中的智慧一點點揉進生活里。
書香幽幽,歲月緩緩。婆婆依然每天讀書,不是為了成為學者,只是為更好地愛我們。